2003年,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尚未被媒体披露,就已在考古界和书画界疯传——位于山东临沂洗砚池街的王羲之故居地下,竟然发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晋代大墓。
这个消息极具轰动性。
众所周知,晋代王羲之是中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书圣”,其留下的真迹就算只有只言片语,那也是价值连城。至于他的巅峰之作《兰亭集序》,那更是国之重宝,可惜自唐太宗李世民后,《兰亭集序》的真迹就下落不明。
现存的《兰亭集序》摹本
如今在王羲之生活过的地方竟然发现了一座与王羲之处同一时期的晋代大墓,人们如何能不激动,万一此墓中出现了王羲之的真迹,那毫无疑问将是轰动世界的重大考古发现。
第一、专家们的幸福猜想王羲之,出身于东晋顶级豪门琅琊王氏。
在两晋时期,王氏家族可谓是权倾朝野,当时民间有一句歌谣,叫作“王与马,共天下”。“王”之一字指的便是王羲之所在的琅琊王氏,而紧随其后的“马”字,才指的是两晋皇族司马氏。
而现在的王羲之故居,即豪门大族琅琊王氏的祖宅之地竟发现了晋代古墓,自然给了人们以极大的期待。
山东临沂王羲之故居
专家们对于这座古墓有两种猜测。
一是此墓为王羲之本人的墓地。
历史上王羲之的最后下葬之地一直是个谜,从唐代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追索过王羲之墓地,至今有浙江嵊州市、山阴兰渚山、绍兴云门寺等多种说法,然而最终结果都是无法确定。
而在这诸多可能性中,王羲之“归葬祖宅”其实也是一种选项,毕竟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讲究叶落归根,所以王氏祖宅这座晋墓为王羲之本人之墓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只是这种情况概率较小罢了。
事实上专家们更加倾向的,是该墓为王氏家族某位显赫人物的墓葬。
据当时初步探查,此墓规模极其宏大,而当时琅琊地区有实力建造这等陵寝的家族屈指可数,绝非一般人家所能建造,加之此墓又是在王氏祖地中发现,所以此墓为王氏家族重要人物墓葬的可能性极大。
若此墓为王氏家墓,墓主身份地位又如此显赫,那墓中会不会有王羲之真迹作为陪葬品存在呢?
这种可能性应该说不小。
王羲之绘像
王羲之作为王氏族人,本身又是书法大家,家中重要亲人去世,他写上一二字帖随葬聊表心意,那完全是符合常理的。而且就算没有字帖,他只写了个墓志铭一类的东西,那也是足以震惊考古界的巨大发现。
总而言之,王羲之故居里发现的这座晋墓给了很多人无尽遐想和期望,一些专家学者甚至干脆跑到山东,主动申请参与此墓的发掘,可见当时该墓在考古界造成的轰动效应。
2003年5月1日,由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与临沂市文化局组成的联合考古队正式进驻现场,展开了对临沂洗砚池晋墓的抢救性发掘工作。
而让很多参与人员都想不到的是,这座大墓的发掘过程竟是如此特殊和长久,而墓中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更是令许多人直到今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进入大墓发掘工作一开始进展得很是顺利,仅一周左右考古队就挖到了墓室封门处。
但就在此时,第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考古队在清理墓门前面的封土时,竟在土中发现了一些红色的痕迹。
当时发掘时拍摄的照片
据史料记载,这种以红物涂地的情况古语称作“赤墀(chi)”,乃是天子规格,李白有诗云:
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
考古队一看此种情况,顿时疑云大起,难道这座墓不是王氏家族之墓,而是一座晋代帝陵?
但很快考古队又否认了这种想法,古时琅琊又非都城,怎么可能有帝陵葬在此地,不过这“赤墀”又摆在此处,着实有些难以解释。
考古队员们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并未纠结太久,说一千道一万,只要把墓打开,进去一看不就啥都明白了么。
随着挖掘进度,很快大墓的全貌就展现在了考古队的眼前。
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大墓,分左右两个墓室,一看就是典型的合葬墓。
墓室正面照
考古队怀着激动的心情,先打开了左侧墓室,入内一看,顿时被此墓的精致程度给震惊了一把。
左侧这处墓室宽约3.8米,进深4.6米,总面积约为18平米左右。墓室顶部为拱形券顶,地面为龟背状,整个墓室均为精土烧制的青砖砌成,每一块青砖表面都经过仔细打磨,严丝合缝砌在一起。
墓室中那个龟背状的地面极为罕见,这种做法的目的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保护墓主棺椁。
众所周知,古墓一旦时间长了,墓室中极其浸水,所以古人便设计出了这种龟背地面,将墓主棺椁放置在龟背上的最高点,这样即使墓室进了水,也很难浸泡到棺木。
这种做法可谓妙用无穷,只是做起来极其费工费时,所以绝大多数墓葬都不用此法。
然而此处墓室偏偏用了这等繁复无比的龟背之法,可见此墓规格之高。
墓室内部的龟背状地面
如此精致和豪华的墓室,令考古队员们对墓主身份更加期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此墓墓主身份都非同寻常。
接下来考古队开始清理墓中陪葬之物,此墓从未被盗,墓中陪葬之物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其中有些不时闪出金色的光芒。
考古队员们在激动中一点点地清理着陪葬品,各种金器玉器也就罢了,队员们迫切想要找到的,是之前推测可能存在的王羲之真迹。
然而把整间墓室陪葬品都清理完了,考古队也没发现其中有任何字帖一类的物品,甚至连大墓应有的墓志铭也没有,这让队员们略感失望的同时,也让队员们倍感好奇,这个采用了部分皇族规制、墓室又精致豪华无比的大墓究竟是谁的呢?
能在这种王侯级别的陵寝里下葬,墓主在历史上绝非无名之辈!
墓主身份之谜,立时让考古队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墓室里发现的墓主骸骨之上,很显然,要找到墓主身份,这具尸骨是当仁不让的突破口。
发掘左侧墓室时尸骨和陪葬品摆放位置
然而待队员们清理完淤结之物将墓主尸骨完整取出后,这具骸骨的真实形貌却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处并非是我夸张的形容,而是这具骸骨,确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第三、尸骨疑云考古队取出的墓主尸骨并非成年人,从牙齿生长和骨骼大致发育情况来看,这位墓主仅仅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孩童。
按中国古代墓葬制度和习俗,年龄未满八岁的孩子夭折,称作“无服之殇”,即没有资格享用“丧服之礼”,上至王公大臣,下到黎民百姓,对于此类夭折幼儿几乎都是采用的“瓮棺葬”。
所谓“瓮棺葬”,就是将死去的孩子装在陶瓮或石瓮里,找个地方或在自家院里一埋了事,由于孩子年龄不够,甚至连家族祖坟都不能进。
至于像洗砚池大墓这种专门给幼儿修建陵寝,而且还是按照帝王或王侯规模建陵的,在中国考古史上可谓是闻所未闻。
怪不得如此规格的大墓,墓主居然连个讲述生平的墓志铭都没有。
当然,没有墓志铭并不意味考古队不想知道这位幼儿的身份,相反队员们更加好奇了,这位孩童墓主究竟是谁?
古代孩童夭折通常采用瓮棺葬
此时所有人的希望都放在了右侧墓室,按常理推断,左侧这边葬的是孩子,那右侧那边大概率会是他/她的父母或长辈,或许真正的线索,就藏在右侧墓室之内。
接下来考古队又加班加点,将右侧墓室清理完毕,不出考古队所料,右侧墓室里果然葬的是两个人。
但在将这两人尸骨取出后,所有人却是更加震惊——右侧墓室里埋葬的,并非是左侧墓主的父母或长辈,而是两名年龄更为幼小的孩童,从二人骨骼来看,大概仅仅一两岁年纪。
规模如此巨大的陵寝,墓主居然是3名年龄加起来都不满10岁的孩子?这等离奇之事让当时的考古队员们不但是震惊异常,同时也感到很是匪夷所思。
第四、右侧墓室里的2个孩子到底是谁?在3名孩子遗骸都出土后,关于王羲之真迹之类的问题早已被人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人都想知道,这3名孩童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能配享如何豪华的大墓?
没有墓志铭,那就只有从出土器物中去寻找答案了。
很快大部分出土器物就已基本清理完毕,考古队仔细搜索,果然在一些器皿上发现了铭文,有“大康七年李次上牢”、“大康八年王女上牢”、“李山自用”、“十年李平上牢”等字样。
漆器底部的铭文字样
经研究,这批铭文中的“大康”当是“太康”二字,所谓“太康十年”云云,均为西晋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
从年代上判断,此墓应当是两晋之交时期下葬的。
至于铭文上的“上牢”之意,据现代研究,其意大约为“质量保证”一类,类似于我们今日商品上的“品质保证、门前三包”说法,并无大用。而铭文上的人名,是器皿制作人或者说商家的姓名,也没有太大意义。
很显然,出土器物上的铭文并未透露出这3名孩童墓主的身份,不过专家们并未放弃,转而又从史料中去查找,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而这一找,还真的找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解释。
在翻查史料后,一个历史上不太著名,但又极其特殊的人物进入了学者们的视线——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儿子,司马焕。而司马睿在成为皇帝之前,其封号正是“琅琊王”,封地恰好就在当时的琅琊郡,即今日王羲之故居所在地。
司马焕的生母,是历史上著名的“二婚太后”郑阿春。
晋元帝司马睿绘像
郑阿春与司马睿之间的爱情故事此处就不多讲了,总之司马睿在原配去世后,就娶了郑阿春这位嫁过人且带着一个儿子的寡妇,并对其宠爱之极。
两人婚后不久,郑阿春就给司马睿生下了大儿子司马焕,司马睿爱屋及乌,对司马焕亦是疼爱无比。
可惜司马焕没那福气,2岁时就夭折了,此时已成为皇帝的司马睿心痛至极,不顾右常侍孙霄劝阻,下诏封司马焕为“琅琊王”,加其成人之礼,大修陵寝,风光厚葬。
这段史实令学者们敏锐地意识到,右侧墓室中那位2岁的孩童墓主,很可能就是这位历史上的“琅琊悼王”司马焕。
无他,这位司马焕的经历太过独特,以幼童之身却行成人之礼,且司马睿又为其大修陵墓,与洗砚池晋墓的情况如出一辙。
而接下来,对于右侧墓室中的另一位1岁左右的墓主身份也有了相应发现。
据史料记载,司马焕被封“琅琊悼王”之前,琅琊郡还有一位“琅琊哀王”,名字叫作司马安国,乃是司马睿的亲孙子,不过他在1岁左右时夭折,死亡时间与司马焕相近。
墓中出土的青瓷胡人骑狮器,国家一级文物
而从右侧墓室看,那位与司马焕葬在一起的1岁孩童很可能就是司马安国,这两人同为皇室,又都受封过“琅琊王”的王爵,重点是二人年龄相近,死亡时间也相近,两人一起葬在此王级大陵做个伴,也是符合常理的。
从以上推断,右侧两个孩童墓主身份算是有了个堪称完美的解释,地点、史料、年龄等种种要素俱都相符,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左侧墓室里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又是谁呢?
第五、左侧墓室里的孩童墓主是何身份?
这个问题让专家们很是研究了一段时间。
如前文所述,此墓有左右并列的两个墓室,从基本上形制上看,这是典型的夫妻合葬墓。
而这其中,司马焕所在的右侧墓室处于尊位,符合男方为尊的惯例,那么与他并列而葬的左侧墓室墓主,是否会是他的妻妾呢?
乍一看这个猜测很是荒谬,司马焕死亡时不过2岁孩童,他哪能有什么妻妾。
然而从史料中反馈的情况来看,这个猜测却是合理的。因为司马焕是以“成人之礼”下葬,既是“成人之礼”,那他当然就该有妻妾,这才算符合礼制。
若按此思路,那么左侧墓主性别就该是女性,可惜由于下葬时间太长,加之左侧墓主年龄尚幼,所以无法从其骨骼发育情况上判断其性别。
不过这并没有难住考古队,因为专家们很快就从左侧墓主的陪葬品上,找到了关键性的线索。
专家们发现,左侧墓主出土时身上曾佩戴有大量金饰,包含有金簪、金珠、金笄等物,而这些饰品充分表明,左侧墓主确实是一名女性,虽然她只有五六岁。
墓中出土的金饰件
墓主身份探索至此,谜题已基本算是揭开:这座晋代大墓很可能就是司马焕“夫妻”外加他侄子司马安国的合葬墓。
至于司马焕的这位“妻子”的来历,学者们推测在司马焕死后,司马睿为了给儿子办个“成人之礼”,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夭折的女童,给儿子配了一次“古代冥婚”。
2003年时,上述关于洗砚池晋墓的墓主身份的推测可以说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无论是谁,都很难从这个逻辑严密、推断合理的推论中找出什么毛病来,大伙都以为就此破解了该墓墓主的身份之谜。
然而13年后,一份最新的DNA检测报告结果,却让墓主的身份来历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第六、一份不可思议的DNA检测报告2003年洗砚池晋墓发掘时,当时的DNA检测技术还不成熟,有关墓主身份的推论虽然合理,但由于少了决定性的证据,未免令人有些遗憾。
为此发掘项目组特意在2016年时,委托复旦大学对墓中3具幼尸骨骸进行古DNA鉴定,希望能通过最新的DNA检测技术验证一下3个孩童墓主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佐证之前的研究推论。
复旦大学
据我知道的情况,在这次DNA检测之前,没有人觉得会出什么幺蛾子,大伙都信心满满,等待着最后胜利的消息。
但当复旦大学的DNA检测结束后,不少参与此事的人对鉴定结果却是目瞪口呆,复旦检测的结果显示——墓里3位幼童墓主,性别居然全部都是女孩……
(注:后来在距离女童墓35米处,又发现了一座晋墓,称为2号墓,墓主为一男一女2名成年人。DNA鉴定显示这2人与3女孩没有直系血缘关系,本文就不多赘述了)
这个鉴定结果一出,可以说彻底推翻了之前“墓主为司马焕叔侄”的推论,虽然那个推论是如此经典,而且还充满了福尔摩斯式的逻辑美感,但科学就是科学,发掘团队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结果。
在DNA鉴定报告出来后,所有情况又回到了原点——这3个小女孩到底是谁?为何她们会同葬在此王级大墓?还有她们和王羲之所在的王氏家族究竟有何关系?
一个个问题,又再次摆在了专家学者们的眼前,如今相关研究虽然还在进行中,但客观地讲,若只依据现有线索,想要真正解开墓主身份之谜恐怕会很有难度。
2019年时,我偶然碰到了一位曾部分参与此墓发掘的学者,坦言说我对此神秘大墓颇有兴趣,因此与他聊了聊。
在这次探讨中,我们两人倒是谈了些颇有意思的东西出来,此处略作整理,与各位分享。
关于此墓墓主身份的确定,目前在陪葬品、史料以及DNA检测等各个方面都已进行过尝试,但这些路最终都没走通,那么或许可从另一个角度去尝试解决问题——从墓葬所处时代的背景入手去寻找线索。
如今已基本确定,该墓下葬时间为出土器物铭文所记太康十年(289年)之后的十几年内,而这段时间西晋爆发了“八王之乱”,这场战乱共延续了16年之久,若无意外,此墓当是在“八王之乱”期间所建。
而根据此墓规制及出土的龙纹器物等情况来看,墓中3名小女孩极可能是西晋皇族之女,不但本人身份尊贵,其父母恐怕也是晋室之内数一数二的人物。
墓中出土的龙首瓷灯
八王之乱中,陨落的西晋皇室之人不在少数,而其中最尊贵的,当数晋怀帝司马炽、怀帝太子司马诠两人。
那么这3个小女孩,会不会就是这2人身死之后遗留的骨血呢?
从位置上看,洗砚池晋墓位于琅琊王氏的家族祖地之内,若此3小女孩为西晋帝室血脉,那么她们很明显是王氏家族收养的。
王氏家族偷偷收养帝室遗孤,究竟想干嘛呢?
从后来王家积极辅佐并支持司马睿为帝来看,琅琊王氏这等顶级门阀恐怕很早就不甘寂寞了,眼见八王之乱骤起,晋室摇摇欲坠,要说王家没有做准备和预案,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暗中收养3个帝室小女孩,以当时王家的庞大势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一旦天下有变,这3个小女孩自然奇货可居。
举个例子,比如等这3名小女孩长大后,嫁给王氏男丁并生下孩子,在琅琊王氏的兵马支持下,这生下的孩子天然就是角逐晋室帝位的有力人选。
晋室公主示意
所以这3名以王侯大墓厚葬的小女孩,极有可能正是西晋帝室公主,至于她们是晋怀帝之女还是怀帝太子之女,那就没人知道了。
当然,以上看法只是基于该墓时代背景下作出的一个合理推测,或许随着技术进步,在将来对3名小女孩DNA进行进一步测定后,这段历史的真相才会真正大白于天下。
部分参考文献:
《临沂洗砚池晋墓出土漆器考议》,临沂市博物馆,2011;
《山东临沂洗砚池晋墓》,山东文物考古研究所,临沂市文化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