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历史遗址,济南市考古研究所所长李铭

最近李铭常做一个梦，梦里自己置身于一座元代壁画墓前，久久不愿离去。那是33年前的1988年，在济南柴油机厂，一天的考古发掘结束，其他人都走了，他独自留下来，坐在那儿歇会儿。这座元代壁画墓，后来经过他的努力，被原址保护了下来，至今保存完好。

或许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留存下来的就是济南历史文化名城的实证，所谓城市的根脉，无非就是留下了，被人看到了，代代相传的一种精神。从1980年12月参加工作至今，40余年兢兢业业于考古和文物保护工作，李铭一直醉心于一个守护济南城市文化根脉之梦，这个梦，至今未醒。

考古这么累，你能干长了吗

如今考古备受大众关注，人们或许会以为拿个铲子在地底下挖件文物，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李铭记得，自己1980年12月进入济南市博物馆考古部后，一开始被问的问题是：“考古这么累，你能干长了吗？”

1980年，李铭18岁，“啥也不懂，就是跟着老师干活”，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会被问这个问题了，“最早干的，确实是最累最苦最脏的活儿。那是济南的四五月份，风很大，我们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简单的工具包，去清理一座清代墓。墓主人是四品官，夫妻合葬，其中有一具尸体才刚刚开始腐烂，线织口罩只能挡点灰尘，根本挡不住汹涌的尸臭味。”那一次发掘李铭穿着父亲的一件毛料外套，等到发掘完毕文物入了库，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赶紧脱下外套挂到阳台上，然后倒了一杯白酒，给自己消毒”。

干考古不能“挑肥拣瘦”，更不能挑时间和地点，清代墓来了就要去发掘清代墓，最冷的天来了，羽绒服被冻透了也要出门。最热的天也是如此，那是一次沿铁路线的文物调查，“徒步至少二十公里，连个树荫也没有，成片的玉米地让热浪更热，一天下来头晕恶心，中暑了。”

不仅是苦、累、脏，还有无处不在的危险。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八里洼发掘一座北齐墓，当时李铭和同事蹲在坑里清理墓葬，身旁是近两米高的淤土，“只听到滋的一声，我们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淤土瞬间塌下来砸到了脚上，真是吓出一身冷汗，要是淤土塌下来时我们还蹲在那里，就被活埋了。”还是那座北齐墓，“墓快清理完了，我们埋头工作，没听到外面已经下起大雨，雨水很快瀑布般从墓葬开口处往里倒灌，等我们发现情况严重，已经上不来了。于是赶紧贴着墓壁躲避，心里真是怕极了。这三四米深的墓坑，要是塌方，后果不堪设想。也幸亏老天爷帮忙，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墓没被冲塌。”

那时候李铭刚结婚，媳妇不愿意，李铭也很后怕。只是一旦工作需要，他还是会往前冲。就在最近几年，已经成为考古专家的他也遭遇过危险。那一天是正月初四，李铭接到电话说商河一座汉墓被盗，于是立即开车赶到现场，当地的公安和文物干部都在现场，情况需要专家认定，李铭毫不犹豫就从盗洞下去了，“身上只绑着一根绳子，墓有近十米深，上百人围观，土质又松软，一旦塌方，后果当然很严重。”

如果不是当时的坚持，这些东西就没了

虽然危险，但在李铭眼里，考古工作的乐趣也是无穷的，“随着知识和实践经验的积累，不断会有新的发现。人生的精彩，不就是因为不断有新的发现吗？”

而这种“新的发现”也为城市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2003年，位于济南老城区中部的县西巷拓宽改造，建设部门要在地下进行污水管道的施工，李铭知道，根据文献，这里很可能埋藏着开元寺遗址，就立即赶往工地察看，但施工人员说只是打竖井弄顶管，不会大面积挖掘，因此不用进行考古发掘。没想到顶管顶了大概一百多米，却顶不动了，一座石佛挡住了去路。经过多次努力，考古工作终于得以进行，此后的2003年5月、7月、8月和2006年9月，经过发掘，考古人员发掘出80余尊从北朝到宋代的精美佛教造像，发现的宋代地宫，是国内发现的最精美砖雕佛教地宫，地宫南侧发现的举行佛教仪式的“方形坛”，更是引起了全国轰动。

“刚出土佛像时我就说这些佛像有南北朝的有隋唐的，当时还有人不信，但后来发现的佛像座上有明确年代的题记证明了我的判断。”另一个准确的预判是石碑，李铭觉得此处是开元寺遗址，应该会有石碑埋在地下，“那天在清理地宫，旁边斜躺着一块沾满泥浆的大石块，我很兴奋，用手一摸，石面发涩，很像是刻有文字的石碑。于是赶紧让人清洗干净，果然是一块宋代石碑。”碑文记载得很清楚，这座地宫的修建年代约在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或稍后，地宫当初是为了供奉“杂宝经藏”所建。当然，石碑也证明此处确为宋代开元寺所在。

刘家庄遗址也是如此，很早李铭就听老同事说起过这里比较重要，当年挖防空洞时候曾发现过青铜器，所以当2010年旧村改造施工，他就想尽办法与各方谈判，要求先进行考古发掘，“发掘到最后阶段收获也不是很大，但就在考古发掘快结束的时候，发现了两座商代大墓，出土了众多带铭文的青铜器。刘家庄也成为当年的重大考古发现。”

“如果不是当年坚持，很多东西就没了。”长年考古工作让李铭十分感慨。1984年发掘的冶金宾馆楼下的北齐壁画墓，被就地保护了下来。1987年齐鲁宾馆工地在挖掘人工湖时发现的元代壁画墓，先是就地保护，1992年又在李铭主持下，被整体搬迁至济南市博物馆保存，1988年济南柴油机厂元代壁画墓，发掘后亦被就地保护。李铭记得当年整体搬迁齐鲁宾馆壁画墓的艰辛，重达20吨的双室墓，要从一个45度坡的湖底运上来，难度太大，但最终成功了，这也成为山东省首例成功迁移保护的元代双室壁画墓。柴油机厂的壁画墓，也是李铭觉得要是因为建厂房而毁了太可惜，就去找当时的厂长，“没想到厂长很有文化，一听就同意了，让人调整了厂房的设计图，一座珍贵的元代壁画墓就这样就地保护了下来。”

要对得起我们生活的这座古城

城市文脉的留存要靠一点一滴的努力，也要靠对城市文物保护的通盘谋划。1997年3月李铭参与建立济南市文物工作队，当年底工作队改名为济南市考古研究所。那时候李铭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把自己近20年从事考古工作所了解到的济南地下文物分布情况，梳理、总结出济南六大地下文物保护区。经过不懈努力，2002年，济南市公布了这六大地下文物保护区，从而从法规层面推进了济南地下文物的保护。

作为济南城市考古的创立者、经历者和执行者，令李铭颇感欣慰的还有多年来对济南老城区中心地带的多次考古发掘。从2002年首次对济南中心城区高都司巷进行大面积考古发掘开始，济南城市考古成绩卓著，“大量古井、水道、建筑遗址等的发掘，把济南老城区的历史提前到了距今四千六百年前。让人们对济南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文化根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李铭觉得，长期的考古工作，不仅加深了他对济南城的了解，还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老城区地下发掘的众多石弹，地上双忠祠街的遗存，体现了明末清初几场战争中济南古城的坚固和济南官员的忠烈。这些文物和遗迹体现出的济南精神，都格外令人感动。”

作为考古人员，40余年来，李铭参加并负责大型文物普查10余次，发掘各时期墓葬上千座，由其领导发掘的大辛庄商代遗址发掘获201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并获中国田野考古三等奖，明代郡王府遗址发掘被评为2013年度中国重要考古发现，梁二村战国墓、药山汉墓、济阳三官庙汉墓分别被评为2016年度、2017年、2019年度山东省五大考古新发现。作为造诣深厚的城市考古研究者，他创造性开展室内实验考古，成功搬迁西周水井和唐代砖雕双室墓，由其主持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工程《济南魏家庄遗址出土铁器保护修复项目》在首届考古学大会上获“考古资产保护金尊奖”，由其撰写或主编的多部有关济南考古的专著更是为城市文脉留下了难得的学术资料。作为济南市考古研究院院长，他还创新思路，建成全国首个济南考古馆并对外开放，得到社会各界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更为难得的是，作为一名文物保护工作者，李铭还敢于向媒体和社会呼吁，并因此保护了多处古建筑和历史街区。

“身为一个考古和文物保护工作者，所做之事，总要对得起我们生活的这座古城。”回首往事，李铭总觉得，对济南的这份情怀，或许也和自己从小就生长在济南密不可分，“十岁前生活在宽厚所街，从小体会到老城区的魅力，后来又搬到商埠区，对商埠区也很有感情，济南有古城和近现代城双城合璧的气魄，有传统和现代两种文化的融合，理应被所有人珍惜。”对泉水的热爱更是如此，从小在泉池游泳，下护城河捉鱼摸虾，亲水的幸福感觉一辈子难忘，所以在后来的城市考古中，他会特别注重对泉水遗迹的发掘和研究。李铭认为，我们对济南这一历史文化名城的认识应该有更高的眼光，应该认识到济南曾经的先进性和前人建设和管理城市的智慧，“以商埠区而言，在当时可是与上海齐名的，是全国先进的标杆，电报大楼、铭新池、国外的领事馆等等都是先进理念的象征。网格化的道路和区域设计更是如此。而古城中强大的排水系统，因地制宜建起来的老房子，无不体现了前人的智慧，都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