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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元节的奇闻怪事
中元节的奇闻怪事
今天是中元。
一个传统风俗里民间祭祖、怀想先人的日子,一个佛教仪轨里盂兰盆会、亡灵超度的日子,跟幽冥界、异次元的关系靠得太拢,一来二去,就成了中国的鬼节。
清明的家庭更重、人间气浓,谁都能在公墓和牌位间找到具体的思念对象,血缘联系消极了阴阳相隔的可怖,剩下只有“欲断魂”的诗意怅然。
中元不一样,设道场、点河灯,百鬼夜行,好像它更近似于孤魂野魄的狂欢,这才有了诸多关于阴气极盛、夜间不可外出的禁忌传说。
其实,所有恐惧,本质上都来自于常态经验的被打破,来自于无法解释的未知。
这样看,鬼绝对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因为“闹鬼了”,这三个字,本身就构成一种解释,而且还是一种万能的解释。
布朗肖说:我们认为夜间有鬼,只不过因为,我们害怕夜间的虚无。
鬼又何尝不虚无呢?它们遭遇那么多,而且,总是缺乏听众。
小时候怕黑又怕鬼,长大了才知道,世上太多东西,比鬼可怕百倍。
经历了那些可怕百倍之后,人倒会去鬼里找知己。
于是蒲松龄才会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之间也”,翻译成当代歌词,就成了“牛鬼蛇神倒比那正人君子更可爱”。
说穿了,鬼也有鬼的生存哲学和困境,也有鬼的哀伤和趣味。
这本书,就是关于鬼的哀伤和趣味:
《扪虱谈鬼录》,栾保群著,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我读过的“鬼故事”里,最有百科全书色彩的一部。
中国历朝笔记里独辟“志怪”一门,自然是鬼故事的高发地。
此书就是对这高发地的一次再整理:搜集拼合、归类比对、按主题进行再思考与再发挥,不对,是“再发微”。
涉及了《搜神记》、《幽明录》、《酉阳杂俎》、《右台仙馆笔记》、《夷坚志》、《子不语》,当然还有聊斋,以及阅微。
考据爬梳后,就是从卷帙浩繁的鬼故事里,检索材料彼此验证,解决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问题。
鬼有没有形、有没有质?鬼有没有影子?鬼会不会出声?鬼会不会出气?鬼穿不穿衣服?
这种问题,本来就能让人笑骂一句“你这胡思乱想的都是什么鬼”。
反正在我看来:用最认真的姿态,去做一些俗人眼里最不值得认真的事情,这才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有些总结非常到位,比如鬼的三种示现方式:本体现身、附体现身、梦境现身。仔细想想自己读过听过的那些奇闻集异,还真是逃不出这三个套路。
不过读多了,也能发现其中频繁出现的程式化:书生苦读的艳遇、淫棍起了色心后的报应、行善救助后得到的回馈、预言示警再被验证。
虽然我们总把“妖魔鬼怪”并置,但鬼与妖魔是不同的概念。
后者是要修炼的,鬼只不过是人死后而成,本质上,乃我族类,也有红尘众生的爱与恨、痴与嗔。
当然也有些介于二者之间的不好归类,书中《非鬼之鬼》一篇,写的就是此种。
鬼既然是人肉身腐烂后的魂魄化成,那直接从朽坏的肉身变异而来的,严格意义上就不属于鬼,比如白骨成精、腐尸僵尸成精,这都是有肉身实体的灵怪,更近似于妖了。
另外,鬼也可修成鬼仙,也就是跳出轮回不在阴司籍中,到处闲游散逛,说明很多事情对人对鬼都是公平的,大家都可以有个白日飞升、不死不灭的精神理想作为奔头。
人想修仙,鬼也可以。
我们也总会纠结鬼的形象,它与生前活体之间,是异是同?
死时的我,死前不久的我,通常认知里的那个正常的我,刻板印象里的吻合人设的我,鬼遵从的究竟是哪个?
此书的观点是:
如果是名人的魂魄,多半是“通常认知里的那个正常的我”,比如美女即使成了鬼,也多是以青春盛年示人。
如果是亲人的魂魄,多半是“死前不久”,老年垂暮的状态,毕竟那是你对他最后的记忆。
如果是横死者,那就是“死时”为准了,缢死者吐舌、淹死者水淋淋、斩首者提着血淋淋的脑袋,均属此列。
很有道理。
鬼也爱美,所以在阴间的穿戴以死后入殓装裹为准,而不以死时那一刻所着衣衫为准(毕竟大部分人死时都是卧床,不可能衣冠楚楚)。
但爱美的鬼们却又常常不得不现出“厉相”,或是有愤怒郁积,或是有冤情未雪,或是要震慑敌人和仇人,又或是遭了惊吓——人遇见鬼吓得“色变”,鬼遇见人也差不多。
同理还有《长安多凶宅》一章里所述那些想要求人帮忙伸张正义、却因为形象诡谲而让人频频“自佈而死”的冤魂。
可见恐怖本身,不是鬼的属性,而是鬼的武器与自保之道,甚至是鬼的无奈和被诅咒之命运。
本书不止一次提及,鬼与人是相互畏惧的,而鬼对人的畏惧,有时还要尤甚于人对鬼。这就是电影《小岛惊魂》的世界观了。
在历朝那些文学和美学修养偏低的故事里,鬼反而动不动就血盆大口、青发赤目、身长数丈,有趣味的作者笔下,鬼反而以蠢萌的居多,可见,“厉相”不仅是鬼的虚张声势,也是写鬼人的哗众取宠。
“鬼在人间打工”现象,或者说“你平素看到的身边人其实有一半是鬼”,这种细思极恐的观点,兴起于唐,发扬于宋,而唐宋两代,前者开放度极高、外国人大量涌入,后者城市化和商品经济萌芽滋生,外地人大量涌入,说来说去,无非是这种“跟我不一样的群体大量出现于我身边和我共存”所带来的精神焦虑感,映射到了脑洞大开的鬼话里而已。
广义上,也算是一种潜意识中的外来者歧视,或者古代版地图炮。
《鬼步难行》一篇计算鬼的行走速度,以及阴司的户籍管理制度和通行凭证制度,属于“科学方法与政治学方法的玄学应用”,俗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别有韵致风味,尤其是当你发现人间和冥界的人口监察是同步收紧的,两边的政府机构还能时不时在手续上互通有无。
书内所收各种材料里,我尤喜袁枚《子不语》“捧头司马”一条,鬼在月色下把头颅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抚弄检视其眉眼,这份自恋与柔美,也算是风流万古、千娇百媚。
读此书方知,虎坊桥湖广会馆竟是清末四大凶宅之一,不知德云社和清华池作何感想。
其实北京那样的城市,位于一切资源的向心流动里,多的又何止凶宅。
比如我们上大学时,所谓北京高校的“四大染缸”(就是说校风社会化、容易让“孩子学坏”)亦有多个说法不一,好像唯一的交集是,我的母校中国传媒大学和隔壁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各种版本里都忝列其中。
当然,这书也借着鬼话,说一些人话里不便说的东西。
比如谈及宋金交战时义军一路吃人南归,好像打着抗敌报国旗号的政治正确,就能理所当然地做人间最残恶之事还可得到豁免。
比如五代高季兴筑城,仅拆城外坟茔,造成群鬼夜哭,“那些当官的都知道,让他们哭吧,哭到没力气了自然就不哭了”。
比如武则天时正谏大夫能召集野鬼帮忙围堵那些被武氏杀害前来报仇的冤鬼,这件任务的性质,跟今天拦截群众上访几无二致,可算是鬼界的维稳办主任。
当然,全书最有意思的一个调侃是:冥府的制度肯定是最优越的,要不然,为何世间的人最后都要去死呢?
这个逻辑,好像很多杠精都用得乐此不疲。
简而言之,这书做的事,乃是对鬼的祛魅,是把未知的心乱如麻,变为可知与尽知的心下坦然。
当你看到这些鬼类,操持着你耳熟能详的营生,或复仇、或恋爱、或谋生求财、或孤苦无依等待救赎,受伤也会流血,委屈也会哭泣,甚至还会感染病痛,处处时时分享和共有着人类的喜怒哀乐,与其说是另一个宇宙,不如说是一个镜像,是“世界上的另一群我们”。
郭景纯序《山海经》说得好:物不自异,待我而后异。异果在我,非物异也。
然后,一旦你能想明白不同的次元里也有着物理定律和心理定律的相对性,比如鬼火是冷的,可那是以人的观感而言,在鬼的触觉里,它为啥不能是热的呢?
这样一来,鬼就成了你领悟辩证法的最佳教具。
“见怪不怪 其怪自败”,这还是执着于人我之相,何不“见怪不怪,其怪自怪”?
既然怪本来就是人家与生俱来的属性,与你并不干犯,为啥非要去介意、害怕、干预和破坏这份怪?
让它按着它的需要和它的属性、自顾自地怪下去,才是与它最好的和睦相处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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