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说,一个人中学时代的经历与生活细节,常会影响他的一生。我深以为然。我想起自己读中学时,在众多优秀老师中,最让我受益匪浅的,是一位人称“赤足的洋博士”、穿西服“石头博士”的老师。那位当年在国内外发表了重要论文的著名教授,不知何故,竟会被发落到我就读的这所中学里来,当一名普通的历史教师。他就是考古学家慎微之先生(1896-1976,上图)。
据传,约九百多年前,一位姓慎的京官外放湖州,路过归安县(现属吴兴区)潞村时,眼前突然一亮,小桥流水、碧水青山、阡陌如绣,大运河水流浩荡,绕城穿屋,可谓“浮气荡一州,湖波白渺渺”的江南景色,使其产生了在此颐养天年的念头。致仕后的慎氏,果真携家眷来潞村定居,且“后人蕃衍多业儒”。清光绪年间《归安县志》所载的故事,真实性虽无从考证,但迄今湖州市八里店镇潞村,确实住着许多慎姓人家,慎微之先生正是从潞村慎氏家族走出来的。
这位从大教授降而为江南小镇中学老师的慎先生,有学问却从不摆架子,有好几次他带我们去他家中——好像学校只分给他一间小宿舍。他会拿出他当年在外国报纸或杂志上发表的那些洋论文,给我们这些中学生看。我们当然看不懂,但他会极其耐心地用中文讲解给我们听。这位留洋归来的博士,身材壮实,皮肤黑中透红,穿着则渐渐入乡随俗了。
我更感兴趣的,是跟随慎先生去野外考察。“家乡也有古人类遗址”,这是他的口头禅。而整个中学时代,那坐落于湖州郊外的钱山漾,一座新石器时代遗址,真犹如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年少的我。那时每逢假日来临,慎老师总是会带我们几个同学,去那里寻觅先人们曾经用过的各式石器。我们曾无数次跟着他到钱山漾边,脱下鞋子、卷起裤子,在湖边浅滩地里,寻觅着各种古怪的石头。烟波浩淼的钱山漾,湖面波光粼粼、涟漪荡漾,三五成群的白鹭,在水边悠闲散步,新绿的芦苇随风摇曳。夕阳下一位长者,赤着双脚蹒跚在沙土滩上,手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竹篮,不做什么,只是一味地专心“捡石头”。这也是我最早的亲近历史的实践活动。虽然陪伴我们左右的,是三三两两觅食的白鹭,遮风挡雨的,也只有湖边高耸的芦苇丛,但乐此不疲的慎老师,依然深一脚、浅一脚和我们一起笑呵呵地走在钱山漾的水滩上。而这个多水肥沃的平原,慎老师也多次告诉我们,大部分原为千年古城遗迹。我们几位跟着他的学生,常常能捡到石镞、石镰、石刀,及不同纹型的陶片,尽兴而归。
慎先生说过,“湖州,地处浙北,太湖南岸,东西苕溪,汇聚城中,流归太湖。向以山水清远,蚕桑之源,楚秦古邑,东南望郡,书画重地而著称”。这位石头博士,凭借多年的实地调查研究,发现钱山漾是一处大面积的古人类遗址,1936年2月15日和16日,在上海文庙大成殿展出了慎先生在钱山漾采集到的石锥、石钺、石箭镞等石器,并经当年的考古学家如安特荪博士、格拉汉博士、张凤博士、卫聚贤先生等鉴定。他还在这里考古发掘出土了一批绢片、丝带、丝线等尚未碳化的丝麻织物,其中的绢片和丝带,后来据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C-14测定,被确认为最早人工饲养的家蚕丝织物。这一突破性的发现,使长江以南丝绸的历史,向前推了4700多年,成为世界丝绸界最老的“寿星”。
2014年11月16日,中国考古学家在浙江湖州命名了“钱山漾文化”。“钱山漾文化”与年代稍晚的“广富林文化”一起,填补了长江下游环太湖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原序列中,从“良渚文化”到“马桥文化”之间存在的缺环,具有重要意义。
我离开这所中学后,和慎先生没有什么联系,只是陆续了解到他的一些零散的消息,知道他早年曾就读于杭州蕙莱中学,考入上海沪江大学,后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取得学位后回国。不久出任沪江大学商学院教务长,后又任之江大学教育系主任、教授等职。他一生没有留下什么钱财、房子,甚至没有子女。唯留下一堆书籍和旧报杂志,以及一部考古日记。
当年野外实地的勘测记录,由他亲自命名为《考古摭零》《考古要领》《考古随记》《考古备忘》《石器时期考古要领》《地下地面文物调查随记》《随查随记》《文物调查札记》(上图)等计有十四册,记载着他的足迹和汗水。
那部日记,从1955年10月30日记至1971年1月5日,约十万余字,现存于博物馆里。日记记载了大量和考古有关的内容,如:
过金鸡山,山地上发现软陶片(沙陶、鼎足、鼎口)。到窑灵山,也有石器、石镰刀,这里陶片更丰富,在山之西南坡,见到许多汉碗,有两碗底粘在一起,有红砖(窑壁红烧土),显系历传中之姚林山汉碗窑址无疑。(1956年6月16日记)
那日去弁山,山洞不一而足,大可研究。踏查石器,有新发现,又:四散各类未曾见过之石器。可能旧石器时代的祖先,曾在此活动过,今后当加以重点注意。(1959年6月20日 )
有一则日记,记载了他“关于古陶器的体会”:
白陶、白瓷,等于半陶半瓷,也等于似陶非陶、似瓷非瓷。……愈古愈如陶;愈近愈如瓷;愈古如破声,愈近有当当声;愈古愈软、愈松脆;愈近愈硬愈紧;愈古其釉色愈松;绿带淡黄,后渐无绿而呈蛋黄色。(1967年12月17日)
慎先生在日记中还说到:“以前大家认为中国文化,是经夏少康、周太伯以至春秋时,南下传播过来”,他认为并非如此,在他看来,中国文化的发源地,周以前不在北方,而应在多水的南方。这一观点和他1936年5月发表的《湖州钱山漾石器之发现与中国文化之起源》这篇论文是一脉相承的。他在钱山漾发现的江南水乡之石器、绢片、丝织物、陶瓷、竹片,甚至有芝麻等食物,佐证了他的观点。
我读慎先生日记深为感动。他作为一名教师,利用业余时间作田野考古,把时间、地点、线路、发现、思考、议论、批评等,都用最简洁的词语及时记了下来。日记中甚至粘贴了车票、船票、渡船票、住宿发票等当年的票据。在《考古摭零》的封面上,他写下了这样一行文字:“内附发票,因为我是业余考古,不作报销。”看着几十年前的各类票据,真有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感觉。
慎微之先生没有大部头著作存世,在学术界以及世人心中,他早为人淡忘。但我想,只要这世界上还存在着“钱山漾”三个字,有着这生气勃勃的江南绿水青山,那么在慎先生无数次勘测过的山山水水的上空,总会徐徐幻出他那朴实而儒雅的形象。
作者:张建智
编辑:吴东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