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尘雾和泥土,一块破损的碑体出现在眼前,在水流的冲刷下,方方正正的一则楷书显现出来,金色光芒在字里行间闪耀着,匠心镌刻出的一笔一画体现着历史的重量。杨亦武将脸贴近碑体,用手小心拂去尘土,打开手机摄像头,表情严肃地将碑面上的文字拍摄完全,这是杨亦武研究碑刻文字的第一步。
杨亦武是北京市房山区一名文化学者,今年已是他从事地方历史文化研究的第40年。前不久,杨亦武刚刚完成北京房山区全境共25个乡镇的碑刻文字整理工作,出版总字数达210万字的《房山碑刻通志》。他说:“碑刻正在淡出时代的视野,抓紧把碑刻文字完整地记录下来,保住历史文化,这是我们作为文化人的责任和使命。”
《房山碑刻通志》。受访者供图
碑刻是地方的百科全书
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发展,文字的载体,由最初的甲骨、青铜,渐渐地向石头这一载体广泛应用。碑刻,即把文字或图画刻在石头上,是中国古代常见的一种文化载体。在商周时期,早期碑刻就已经出现了,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中曾阐释碑的起源:“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杨亦武介绍,碑刻的类型繁且多,按碑载及内容划分,常见的有功德碑、寺观碑、墓碑、诗文碑及其他纪事类碑刻,如修桥碑、乡规民约碑、地界契约碑、祈福求雨碑、家族祠堂碑等,内容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杨亦武说:“系统的碑刻,能勾勒出地方文化、历史文化、民俗文化的全貌,是以碑刻为视角的地方志,是地方文化的百科全书。”
杨亦武正蹲着研究东云居寺石额。受访者供图
杨亦武说:“以前,修庙、建桥,凡是比较重要的事件都需要立碑,民风民俗、故事传说也会在碑刻中体现,随着传统村落的消失,依托于乡土的碑刻将不复存在,碑刻记载的历史文明将随着碑刻的消失而永远消失,碑刻的抢救和研究极为急迫。”在房山地方的碑刻研究领域,杨亦武是孤独的行者。他说,研究碑刻,大多是按照年代去研究,这样,往往把地方文化割裂开来。很少有人按照地域和文化遗存本体分类排序,《房山碑刻通志》按照地域和文化遗存本体分类排序,确保了地方文化的系统性、完整性体现和解读。
《房山碑刻通志》全书共八卷,其中收录了房山区共146个村庄、社区的875件碑刻,历史年代自北魏、北齐、隋、唐、辽、金、元、明、清,直至民国。杨亦武历时10年,旁征博引,修校9次,完成该书的抄录、整理、编目、分类和考证,最终出版,构建了一个涵括房山全境碑刻的地方碑刻文献体系。杨亦武说:“碑刻是了解房山历史,揭示文明轨迹的一把钥匙,《房山碑刻通志》载及的800余件碑刻,现在的不足400件,碑刻的抢救工作刻不容缓。”
海拔1991米的百花山勘碑。受访者供图
与千年的文明对话
杨亦武学的是中文系中文专业,大学毕业后开始投入对碑刻的研究。他说:“从1982年开始,我就投身研究包括碑刻在内的房山地方文化,有四十年的积累,才能支撑我对房山系统碑刻的解读。很多曾亲眼见过的碑刻,过了10年20年,早已没了痕迹,上面记载的文字如果不抄录下来,一段文明就永远消失了。”碑刻的研究,是一份孤独的工作,漫长的碑刻历程,没有同行者,没有团队,凭着一份情怀,一份责任,只身踏上了抢救碑刻的征程。
杨亦武。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跑遍了整个房山。”杨亦武说,碑刻抢救研究,最辛苦的是“找”。沧海桑田,千百年过去了,寻找碑刻成为一件难事。杨亦武说:“碑刻可能在海拔一两千米的山顶、悬崖边,可能埋在土里、沉在水底。”
杨亦武(中)等人在海拔1307米发现的大房山主峰勘碑。受访者供图
上天入地,杨亦武早就练就一身本领,足迹遍布别人不曾到过的远方。“这是一种情怀吧,当你把责任和使命融进情怀的时候,这项工作就变成一种愉悦和满足,就如一个探寻千年文明的旅行者。”一些字迹不清楚的碑刻,杨亦武要跑上几趟,确保碑刻文字原真无误,同时带上尺子,做好数据记录。以前没有智能手机,杨亦武就带着本子,在现场一字一句地用笔抄录,一次不行,要反复多次,尽可能地把碑刻完整抄录下来。
杨亦武正在对遗迹进行现场拍照。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有时为了准确抄录,需要借助拓片。再后来有了手机,杨亦武会先用手机对碑刻现场拍照,回到家后再调出来整理,即便这样,有些碑刻还需多跑几遍。他说:“有时带回的照片有不清晰的地方,就再一次回现场,直到弄清楚。”
抄录完了,接下来需要辨识文字。杨亦武说:“古代的碑刻,不是现代的规范简化字,繁体字的碑刻辨识有一定难度,加之许多疑难字、异体字、生僻字,甚至还有错字,古碑的行文没有标点断句,这些都是碑刻研究考释过程中需要解决的。”
查阅相关字,一个字有时候需要翻多部字典。字典不能解决,就从书法上找规律解决。他说:“辨字的过程需要耐心,没有诀窍,就是坚持。”在《房山碑刻通志》中,除了大部分楷书外,还有部分草书碑刻,辨识难度大,杨亦武花费了比其他碑刻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全部破译完成。有些碑刻句子行文不规范,往往给断句造成困难,这就需要反复读识。
用血肉破开历史的阻隔
碑刻研究工作,远没想象的那样简单,有的时候,碑刻得出的历史信息会与正史所记录的信息相左,杨亦武说:“这是最困扰我的地方。这就需要认真考证,是正史记载疏漏还是碑刻记载有失,需要一个去伪存真的过程,找不到确切答案的地方就存疑。”
杨亦武介绍,有些碑刻由于战争等人为原因造成破损,或自然因素漫漶,是后代重刊的,往往在人物的职分和年代上出现一些误差。这也是碑刻研究的难点,但必须详加考证,给出说明。
杨亦武在抄录房山区最西部山区蒲洼乡芦子水村勘碑。受访者供图
在碑刻抢救中,他经历了这样一件事。上世纪八十年代,杨亦武骑着自行车,行程十几公里考查木岩寺,诗人贾岛曾在此写下《木岩寺日暮》一诗。杨亦武在猪圈里发现了一块碑刻明代的《木岩寺贤公大师塔记》,这是该寺明代一位住持的塔铭。发现时,这块碑刻上面附满泥垢,为了看清文字,他只能用双手蘸着自己的唾沫去蹭。他回忆:“当时,没有水,也没有其他工具清理,我只好用手指蹭,最后手指都磨出了血,终于把它完整抄录下来。”
二十年后,这块碑刻再次被发现,已经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庆幸的同时,杨亦武内心感到十分沉重。他说:“不论是自然原因还是人为损坏,大量的碑刻随着时间的流逝将不复存在,如果不及时抢救,怕是要消失殆尽。”
随着生产建设和社会发展,传统村落将逐渐消失,依托于乡土的碑刻和文化也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杨亦武说:“乡村是留住乡愁的最后一片净土,一旦乡村消失,植根于乡土的传统文化就会随之消失,这一抢救性工程,需要有人担当,谁来做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来做。作为一个文化人,要有文化担当,自任使命,这是一种自觉的文化行动。”
抢救空白的文明
房山范围内最让杨亦武印象深刻的,是分布在房山区韩村河镇太湖山上的两处摩崖碑刻,镌刻在天然的崖壁上,高度超过两米,记载了明万历年间华严寺的两次重修的经过,分别镌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和万历四十三年(1615),距今已有四百余年。其中,万历三十六年(1608)摩崖可见于驴友笔记,而万历四十三年(1615)摩崖无任何记载,更无碑刻抄录。杨亦武说,原因是此件摩崖实在漫漶不清,非专业人士无法辨认,好碑的驴友们来了一批又一批,均望而却步。
太湖华严寺,是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姚广孝的隐居之地。姚广孝是明初政治家,他辅佐朱棣夺得大明江山,主持编纂的《永乐大典》被誉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由他主持的北京城建设,为朱棣迁都北京奠定基础。杨亦武说:“在正史上说,姚广孝居北京双塔庆寿寺,并没有提到姚广孝隐居太湖华严寺,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别的碑刻上得到了线索。”
房山太湖村华严寺的摩崖碑刻。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杨亦武在房山周口店镇大韩继香光寺碑刻中得到线索,这块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顺天府涿州房山县韩吉村香光寺重修缘起碑记》是这么写的:广孝姚公,国初功臣,爵至少师,辞归山林,隐于太湖之华严寺,朝廷恩赐香光园苑为其别业,久为荒废。由此,杨亦武终于确认,位于圣水峪太湖山的华严寺就是姚广孝的隐居之处。
在编研《房山碑刻通志》过程中,杨亦武想到了这两件重要的摩崖碑刻,于是下决心要把它录载其中。摩崖碑刻的位置在半山腰上,车子只能开到山坡上,剩下的路只能靠双脚步行,从入口处到摩崖碑刻的距离,大概一公里,走得快的话需要半小时。进山也并不容易,杂草有将近一人高,需要靠人在前头用镰刀割断,杨亦武说,最好是穿长袖进山,这样能防止被草割伤手臂。在杂草灌木丛生的山上,迷路是常事,杨亦武的窍门就是把岔路口附近的植物当作记号。即便穿着登山鞋,不小心也会摔倒,他回忆:“一次上山,脚下一滑,顺着坡滑出几米远,所幸没有大碍。”
杨亦武在房山太湖村华严寺考察摩崖碑刻。受访者供图
为了将碑刻内容完整地照录下来,杨亦武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从春暖花开到腊月寒冬,我前后来了四次,那个冬天山沟里的水都结冰了,我的手暴露在寒风中,没一会儿就冻僵了,需要插到口袋里暖一暖再拿出来抄写。” 最终,杨亦武完成了对碑刻完整的解读。他说,完成的当下心底产生了一种释然的悲壮感,“这两件碑刻的原文如果不录载下来,华严寺的一段历史将缺失,这将给地方文明造成无法弥补的缺憾。”
让历史复活
即便完成了房山地区碑刻的系统研究,杨亦武的碑刻研究工作也没有停止。上个月,房山区韩村河镇天开寺附近的地下挖掘出一块没有碑首的碑体,上面用端正的楷书记载着天开寺的历史,与早发现的天开寺碑刻碑首组成完整的一块碑刻。杨亦武在接到消息后,赶到了现场,他说:“我很激动啊,等了很久的寺碑终于重见天日了,这件碑刻文献只记载了碑题和撰者,并没有录文。”当天晚上,杨亦武就完成了碑文的整理和抄录。
他和天开寺里的负责人一起讨论着这块碑刻的保护工作。他说:“这件碑刻太重要了,碑文记载着天开寺的创建者和早期沿革等重要信息,这在已知的天开寺碑刻记载阙如,这对于天开寺来说是一件大喜事,要把这块碑刻拼接好,重新立在天开寺。”
杨亦武说,一件碑刻就是一段历史,除了记载的内容,其使用的石料、文体、字体等,都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为什么我们说要抢救碑刻,花这么大力气去抄录考证?就是因为碑刻记录着历史,是历史的见证,所谓千年的文字会说话,做这件事,我们是要留住历史文明。”杨亦武并不打算停止房山碑刻的研究工作,即使悬崖峭壁,地下深处,他要用脚步继续访求尘封的文明。
掀开覆盖石碑上的胶皮保护膜,金色的阳光洒在碑刻上,映射出历史耀眼的光芒,刹那间将时空的阻隔穿破,地上的沙砾轻声唱着藏在字里行间的传说,碑刻也因为时间旅人的到来,发出声音,告诉人们过去的故事。杨亦武踩在柔软的杂草上,用指尖轻轻触摸千年石头上文迹,盛夏在蝉鸣声中更显寂静,他的耳朵里传来石头的声音,在时空交错间,与历史共舞。
新京报记者 陈璐
编辑 唐峥 校对 刘军